果这篇文章,真有皇帝的身影,那这位比起大明朝历代先君而言,恐怕是真到了智足以拒谏,言足以饰非的地步了。

    偏偏那一句“人是出发点,也是落脚点”,带着十足的皇帝的影子。

    而且无巧不成书。

    据李三才所说,那晚还有疑似皇帝的人出现在会场,虽然宫中没有传出风声,但谁也不敢不慎重对待。

    学术之争落于下风只是一时的事,顾宪成不行,他们这些老头还能幕后帮衬一二——办报的好处,不就在此?

    但万一皇帝依靠血脉之力,掀桌子又如何?

    于是,钱德洪大呼不讲武德的同时,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躯,四处奔走打听。

    而钱德洪这番话一问完。

    徐阶当即摇头,斩钉截铁道:“师叔,陛下何等身份,岂会折节与他人合著一说,李贽又是何等狂妄,岂会沦为他人发声之器官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篇雄文,确与陛下无关,最多副标一句,乃是陛下一时兴起所添。”

    钱洪德将信将疑,皱眉不语。

    徐阶再度宽慰道:“师叔,哪怕有申时行、高仪替顾宪成作保,但只要陛下不同意,这《东林学报》就办不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报纸既然办起来了,陛下广开言路的心思难道不是很明显吗?”

    “师叔,以我对陛下的了解,他定然不会行诡谲之事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,钱德洪脸色稍稍放缓。

    面色逐渐红润些许,整个人也不再气喘吁吁,反而径直站起身来,拍着徐阶的肩膀道:“我且信你这话,若是老夫届时当真恶了皇帝,我可就要死在你府上了。”

    徐阶一张老脸面露苦笑:“师叔莫要调笑,还是好生回去准备与李贽辩经才是,这普世道德说,实在不好招架。”

    说罢,便要扶着钱德洪出去。

    钱德洪将手一甩,径直离去。

    徐阶见其身影彻底离开,才走回屋内,见到钱德洪没带走的报纸,便随手拿起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看向方才钱德洪所指的那一行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先秦时,使天下飞刍挽粟,起于黄、睡、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,率三十钟而致一石。”

    “今朝漕粮四百万石入京,只损七万石,何也?漕运之巧愈深也。”

    “自刀耕火种始,及至水车、耒耜、耧车、桔槔之所兴。”

    “亩产倍增几何之数,何也?匠器之技愈高也。”

    “奇技淫巧,生百姓无数,切万民之利,岂非时代变幻之道德耶?”

    “此道德非普世耶?”

    “是故,普世道德之一,窃愚所谓之……”

    “进步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弇府别院。

    王世贞将手中的新报,轻轻递给刑部尚书张瀚。

    口中喟然叹息:“好一个普世道德,李贽已然跳脱泰州学派的樊笼窠臼,自成一体了,实在令我惊叹。”

    虽然他是搞结社,论政治的文坛盟主,钻研的是诗词歌赋和影响力,但经学造诣,同样不差。

    以王世贞的眼光看来,李贽这一篇文章一出,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拜倒在他的门下。

    但凡是给他运营……他都不敢想能酝酿出多大声势,届时恐怕能搞个第一大结社。

    张瀚将新报接在手中,也跟着叹了一口气:“我说今日刑部衙门外面堵了好些人是作甚,原来是李贽这厮害的。”

    过年嘛,虽然不上朝,但衙门还是要轮流值班的,他这个尚书跟两个侍郎作为堂官,三天一换值。

    王世贞对于这位忘年交遭了无妄之灾,也不由失笑:“如今只是在说本体,还未开始论功夫。”

    “好事之徒心痒难耐,又没见得下文,自然要往最好求取的地方找找存在。”

    张瀚手指下意识在新报上戳来戳去。

    嘴上喃喃自语:“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又谈何容易。”

    别的不说,为官的都知道刑部不过是维稳的。

    李贽这学说一出,世人心念一变,以后麻烦必然接踵而至。

    王世贞事不关己,甚至出声赞叹:“所以要好好打磨‘功夫’,才能成圣啊!我已然开始期盼起李贽如何论‘功夫’了。”

    “普世道德,普世良知,好一个普世!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顾宪成会怎么接招了。”

    张瀚摇了摇头:“接招?他办报不就是为了方便让薛应旂这些大儒出面么?此时不出,更待何时?”

    他失了谈兴,将新报胡乱卷在袖中,拱手告辞。

    王世贞也不留张瀚,径自起身相送。

    他看着张瀚的背影,不由思绪发散。

    这还只是本体论,就争到这个地步,论起功夫的时候,岂不是真要天翻地覆?

    王世贞回过头,看着自己书架中藏得最深的那一份,由自己亲笔所写的文稿,一时间竟然有一丝胆战心惊的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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