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场景看得那老农愣了好一会,眨了眨眼,道:“郎君,你可莫为了过瘾这般演着玩,要杀头的哩。”

    薛白笑了笑,与郑慈明开玩笑道:“听到了吗?要杀头的。”

    郑慈明大惊失措,又磕了好几个头,想要解释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“这些,都是各县官吏欺上瞒下!臣……臣失察!”

    “失察。”薛白道,“但你的账做得很漂亮,你的功绩也安排得很好,很醒目,朕都看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臣……臣惶恐。”

    “不急,且在这村里住上一夜,明日回宋州再谈吧。”

    ~~

    回宋州的一路上,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,一道道水渠引着河水蜿蜒向各片农田,俨然一幅桃花源的场景。

    继续向前,通济渠上船帆往来,繁盛非常,城池也很兴盛,道路宽阔整洁,商贸热闹。

    不可否认这都是郑慈明的功绩,这些都不容易做到。

    比如,通济渠因为携了大量黄河的泥沙,常常需要疏浚,此前安史之乱时河道便堵了,郑慈明能治理成这样肯定是费了心思的,包括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。

    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访,而是随着仪驾由官员们引导而来,看到的全都会是这些功绩。

    到了州署,郑慈明悄悄向人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速去处理各县署的账册。

    然而,他随着薛白进到大堂,却又是一愣。

    因为他看到,竟有十余个账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对账。

    “如何?”

    薛白往主位上坐下,道:“诸位可发现了什么不妥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并无不妥,宋州的赋税征税得当,正是依照朝廷规定每亩一斗的税额征收,与田亩数量相符。所征税赋,四成上供,三成留州,其余为公使钱、羡余,账目清晰,数额准确……”

    郑慈明听着,却并没有看到欣慰,而是愈发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果然,便听薛白问道:“这些税额,是从宋州所有的田亩上征收来的。并不是只有一部分人交,另一部分人没交。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据籍册所见,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宁陵有五百顷良田,全属于荥阳郑氏所有,也交了税?”

    很快堂上就响起了翻书声。

    但一直过了很久,才有账房先生答道:“回禀陛下,我等未见宁陵有人据有五百顷良田。”

    薛白又问道:“虞城县,有个名叫王喜的农户,缴了几石田税。”

    翻页声又响起,这次过了大概半刻,便有人答道:“六石三斗的粟,四匹帛,其中有五斗的损耗与支移所费……”

    “下邑县,潘二狗。”

    “五石二斗。”

    “同村的孟小丙呢?”

    “五石四斗。”

    “可朕亲自问了他们,数目并非是这个数目。”

    “这,属下从账目里只能看到这些。”

    薛白拍了拍手,道:“账做得好,把转运使司的账与各县署和籴的账对一遍,在查宋州所有的官仓。”

    过程中,郑慈明一直想开口说话,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最后,他只好给李峘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陛下。”李峘道:“臣有事想要禀奏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薛白点点头,让他带来的人继续查,起身,招李峘随着他往后堂走去,举止显得十分随意,却雷厉风行。

    若不雷厉风行,以郑慈明的能耐,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快就看出端倪。

    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,停下脚步,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,道:“字写得好啊,‘公生明’,道理也都懂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,宋州有再大的问题,并非他能左右。”

    “朕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一州刺史所能做的,不过是催县里缴粮,县吏不过十数人,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这些,朕都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岘道:“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,都能问出不妥来。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,但再任命一人,恐怕也改变不了。”

    薛白道:“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,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,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,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,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,那皇帝听了之后,很是惭愧,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。因此事,他便被颂为明君了。”

    李岘沉默片刻,道:“明君典垂天下。”

    “朕明白了。”薛白道,“朕这样私下查你们,不是明君。得要装装样子,只说不做,才是明君。”

    “臣斗胆。”李岘道:“治国在于规矩,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,总能挑到,如此,不能服众,只会使人心惶惶,皆生怨尤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,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,错的是朕。”

    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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