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路又何妨?

    可皇帝却揪着天下衰败的因由不放,只问谁应该对其负责。

    就差说一句,他徐阶要为亡国之兆负责了。

    实在让人无言。

    要争论的话,自然还有腾挪的余地,但他不是来此饶舌,而是为了求活,自然需要好好斟酌。

    徐阶脑海中,回忆起昨日所听到的这位皇帝的脾性——。

    只要在这位圣君眼中言之无物,木讷蠢笨,毫无自我,那么便不会多看一眼。

    反之,譬如高拱,虽然做出了挟逼君上这等大逆不道之事,但皇帝私下仍是几次三番夸赞其意气高远,心志坚韧。

    就连如今朝臣公认的严嵩再世,栗在庭,也不是单纯的阿谀谄媚,反而是谄媚出了自己的道与理。

    正因如此,方才徐阶才敢义正言辞地,站在士绅的视角,说出那一番话。

    这就是他的为官之道,投其所好,言之有物。

    如今面对皇帝诘问,徐阶不能不认罪,与皇帝能认他的道理一样,事实总是无可辩驳,若是诡辩,反而就成了言之无物。

    但,认罪归认罪,可同样不能失了风骨。

    徐阶立即想好了策略,迎上了皇帝的目光:“陛下,历朝确系因无数徐阶之兼并而亡,但……”

    他神色昂扬:“四季轮转、瓜熟蒂落、风雨雷霆,皆是天数!”

    “兼并不过是国朝天数之一环,臣不以为罪,臣不服!”

    朱翊钧意外地看向徐阶。

    他怎么不知道徐阶有这般风骨,真是奇哉怪也!

    但不得不说,这番行止,反而让他高看一眼。

    朱翊钧也来了兴致,他挥手让李进等人下去。

    等四周空无一人,才开口问道:“继续说。”

    徐阶振振有词:“陛下,兼并,是抑制不住的!”

    “华夏有史三千载,大国吞小国,大商吃小商,大族吃小民,亘古有之,从未有遏止之说。”

    “银钱固往多处去,涓流总向江河汇。”

    “中枢日渐干瘪,小民髓尽血干,官绅、富商、地主则是与日膨胀,纵有盛极而衰或是天降鸿运,也不过是寥寥之数,非得待到新旧交替,又过一轮,才有变数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天数的一环,不是陛下攥住中间,就能放血给两头的!”

    徐阶神情坚定。

    这是在投皇帝所好,也是道尽心中所想。

    兼并,不是杀人能止住的。

    权力和财富,总是会逐渐汇集,虽然说不清道不明,但这就是他一生所观察出来的道理。

    所谓知行合一,既然悟了,自然就会加入,这就是心学的觉悟。

    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抚掌叫好。

    “好一个心学门人!”

    “好一个知行合一致良知!”

    “朕说徐少湖这般人物,是怎么如此心安理得做出这些事的,原来是这么个良知!”

    这可不是反话,这是真心实意。

    虽然这番话显得混沌,但却也得了阶级固化的个中三昧。

    诚如徐阶所言,大凡治世,资源总是会趋于集中,无非是表现形式不同。

    什么土地兼并、什么豪商垄断、什么三代守望,都是这个道理。

    徐阶看明白了,选择了义无反顾的加入,未尝不能赞一声心学大家。

    见皇帝这个反应,徐阶有些犹豫是不是有些过火了。

    万一皇帝反驳不能,便恼羞成怒,将他处死,那该如何是好?

    徐阶正犹豫的功夫,朱翊钧终于再度开口:“所以徐卿以为,天数便是如此,是故历朝历代,到了该四季轮转的时候,便不必挣扎了?”

    前者迟疑了一下,还是解释道:“陛下,非是如此,中枢的应对,也是天数的一环。”

    为什么历朝历代,到了行将就木之时,新党就开始冒头?

    就是因为盛极而衰,必然有所挣扎,这同样也是天数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但同样的,这并不能改变四季轮转的命运。

    所以,他在朝廷的时候,任劳任怨,上御虏事宜、督促学政、援手海瑞、扶保裕王。

    但回归到乡绅的身份,则是兼并田亩、把持乡里、鱼肉百姓。

    这就是徐阶的心学,在其位,谋其事——他自问知行合一。

    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徐卿一番话,解了朕的疑惑,朕也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前者正襟危坐,已然是做好打算,无论皇帝说什么,他都直接拜服——已经表现够了,是时候求情了。

    朱翊钧起身,习惯性挥动手势:“朕明白徐卿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朕学史观政,已然不短的时日。”

    “从商周至宋元、从宦官到大臣、从地方到中枢,见证了无算的兴衰。”

    “所谓'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只’。一人、一家、一朋党、一地方乃至一朝,都在这四季轮转的天数之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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