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次返回霸府,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也算是一个人物了,而非自我的脑补。但独孤信如此热情直白的拉拢,还是让他有点始料未及,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拒绝。

    是的,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要不要答应独孤信的招揽,起码现在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。

    如果是在初到关西的时候,独孤信便做出这样的邀请,他大概会受宠若惊、欣喜若狂,可现在只是觉得有些烦恼。

    刷buff、抱大腿,那只是无聊时一点自我慰藉的谑想,但真正能够让他稳稳立足于关西的,终究还是自我的强大。

    独孤信自不像贺拔胜那样心灰意冷、懒于争势,对自身的政治前途还是有着很大的期许与抱负的。虽不至于同宇文泰矛盾激化乃至于背道而驰,但显然也做不到俯首帖耳、完全服从。

    姑且暂信其言,去了陇右独孤信便会给予自己极大的自主权,让他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,免于其他无聊人事的骚扰。

    但陇右与霸府之间的一些纠纷,他也会无可避免的涉入其中,而这当中绝大多数问题,都超出了他眼下的能力范围。由此滋生的烦恼,又远远超过了他现在所面对的人事问题。

    李泰并不畏惧刁难与挑战,但前提是付出要获得相应的回报。眼下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,转去独孤信麾下从头开始,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弊大于利。

    “独孤开府如此礼遇重视,实在让我诚惶诚恐、受宠若惊。伯牙遇于樵夫,尚且知音情重。小子竟能得见于上公,则更荣幸倍甚,心中欢悦,言不足表!”

    李泰先站起身来,向独孤信深作一礼表达自己的感谢,继而才又说道:“只不过,情大于事、因人用典,这是古今难免的政治弊病。伯山亦此世道中人,不敢奢望能免于外。

    开府位高权重、麾下才流济济,皆壮气可观。若我厚颜斗胆狂应征募,于彼诸类又何尝不是一桩幸徒邪情的滋扰?

    虽然怯于自曝丑劣,但年齿犹短、意气仍盛,于情于事皆难和洽于众。开府虽雅重薄才,但一人计短、众人计长,若狂徒幸进、言塞于我,则负恩深矣……”

    “既言年少气盛,看来你也并非全无自知。”

    独孤信听到李泰婉拒他的邀请,脸色便微微一沉,旋即便又冷哼道:“所以你是觉得我并不如大行台器量宏大、可以包容诸流?我若用你,则群下言塞于一人,大行台用你,则无妨大统政治?”

    李泰听到这话后,又是一汗,搞不懂独孤信怎么自尊心突然变得这么强烈起来。

    意思自然是这么个意思,人家是霸府老大、总揽内外军政,人事上的操作空间当然要远远超过了你这个陇右方伯。但这么直白浅显的讲出来,的确是有点不中听,已经超出了正常对话的范畴,反而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。

    他还待再开口解释找补几分,独孤信却不愿多听,皱眉摆手道:“小子言辞巧妙,故年身还未至、声已先达,毁谤大将、不留余地,赵元贵至今犹恨。我是懒听你巧言狡辩,若无肺腑心意可陈,便且收声罢!”

    被人当面直言巧言令色,李泰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,不过独孤信再将这旧事重提,也让他意识到留给他继续得罪的来年柱国们已经不剩几个了,而且也实在没有必要跟独孤信继续交恶。

    眼下独孤信倒也并不拒绝继续谈话,只是不想听他那些虚辞,显然是想从他这里听到一点真东西,但他又有什么能跟独孤信说?说自己的卢大计,还是提醒独孤信未来不要栽在宇文护手里?

    他不由得深思一层,今天从登堂尹始,独孤信的举止表现便大异往常,到现在的对话更是大失平常的雍容气度。如果说是真情流露,那又反应出独孤信当下怎样的处境与心情?

    之前他诵读史书,并言读史可以明智,显然并不只是标榜自己深爱学术。与其说是向众人讲史,不如说是说服开解自己。

    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这么做?当然是心存迷茫、不知前路何往的时候,才会停下来看一看、想一想,借鉴前人智慧,给自己寻求一个解答。

    可如今的独孤信地位羡人、权势可观,他想要的答桉又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?

    人在衣食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满心惆怅迷茫,那只能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,比如说“我是谁”,又或者“我在这天下大势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定位”。

    这么说或许有点玄虚,但却是当下许多时流,特别是独孤信这种位高权重之人无从回避的一个问题,他们究竟是西魏朝廷的高官,还是宇文泰霸府的忠臣?

    李泰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,他逆骨横生,对这两方都乏甚认同,跟哪边混都是为了积攒自己的力量。但对独孤信这些已经颇有功业的土着而言,却是迫切的要搞明白,为的究竟又是什么?

    “旧居乡里,家父曾作叹言,六镇初噪之时,天下皆目镇人为贼,却不料短数年间,天下兴衰、家国祸福竟俱决于此诸类言行取舍!人间事破易立难,是故山河板荡之际邪强群贼鹊起,社稷规创之时贤德志士寥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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