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桑的军队在囊谦集结,把陈师佛忙得晕头转向。

    在山下,尕马的奴隶军营门口,刘承宗第一次见到巴桑。

    远远地看见陈师佛打马走近,成片黑乎乎的人从营地里跑出来,低低俯下身子,用额头触碰土地。

    差点把陈师佛吓得从马背上跌下去,赶紧跑过去叫他们起来。

    他知道,刘狮子最讨厌别人跪下磕头。

    他劝了两遍,没人听,最后在空气里狠狠抡了一下鞭子,向他们下达命令,大家都很听话地起来了。

    人们叫陈师佛,老爷的老爷。

    起身后,陈师佛朝他们介绍,后边的人是大元帅刘承宗,人们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他说“他是老爷的老爷的老爷。”

    哗啦啦,黑压压的人群又跪下了。

    陈钦岱陪在刘承宗身边,他打马在前,转头苦笑“大帅,你说这……这咋弄嘛?”

    “这有啥咋弄的,我以前见到将军也跪,你以前见李将军不跪?”

    刘承宗摇摇头“他们只知道这些,现在我们来了,他们会知道更多东西,以后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刘狮子对这些跪拜的人一点都不悲观,恰恰相反,他非常乐观。

    这些人就像白纸,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学习过除执行命令外任何东西,只是有些东西烙得狠,成了本能罢了。

    他不怕。

    陈师佛又抡了两遍马鞭,把巴桑带了过来,刘承宗翻身下马,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。

    巴桑给他的印象,是个幸运儿。

    这个人身上穿着黑灰色老羊皮袄子,像上了油一样,袄子的羊毛粘结,脏得发亮,外面披了件被打坏胸口的锁子甲,头顶戴着有白缨的铁盔。

    盔缨有一半被血迹染成了褐色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比较,他会觉得巴桑很可怜。

    但在巴桑身后的那些奴隶里,几百个人,刘承宗没看见第二件羊皮袄。

    绝大多数都穿破碎粗布缝纫到一起的衣裳,磨开边角露出线头,甚至还有几个上岁数的人,身上穿的完全是破烂老布条。

    跟他们比起来,巴桑身上的羊皮袄,简直雍容华贵。

    根据这点,刘承宗认为挑选巴桑作为新的老爷,也许并不是个好选择。

    他们应该找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离死不远的人,巴桑身上这件有多脏就有多厚的老羊皮袄子,都足够让他在野外睡觉不会被冻死了。

    刘承宗笑道“你以前的主人对你不坏。”

    陈师佛瞪着眼问道“大帅,这句我要跟他说吗?”

    刘承宗点点头,抬手道“让他把头抬起来。”

    巴桑小心翼翼的艰难抬头,他说“老爷和多吉少爷都对我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低头太久了,脖子需要锻炼,抬起头、直起背、不再下跪,你要告诉所有人。”

    等陈师佛说完他的话,刘承宗才说“他们对你很好,那你还想回去么?”

    巴桑没有回答,想了一会,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警惕,小幅度摇头“我不想回去。”

    陈师佛对巴桑这个回答很满意,松了口气道“大帅,他说他不想回去。”

    刘承宗却摇头道“你再问他,为何不想回去。”

    听不懂人的言语有时候也有好处,能让他把所有注意力,都集中在对方细微的表情与神态上。

    巴桑的神态,表明了这句不想,并不因为在这好、在这是老爷,回去是奴隶。

    果然,不知道巴桑说了句什么,陈师佛急得都快跳起来了,嘟囔了几句,气得牙根儿痒痒,才对刘承宗说“大帅,他说他不想回去,是因为我们让他带兵回去,会害他的老爷和少爷。”

    刘承宗并不像陈师佛那样生气,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他的心态很复杂,忠诚自来宝贵,即使面前的人是个奴隶,不忘旧主也是难得的品格。

    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奴隶是怎么长的,看上去比陈师佛还要聪明。

    “你的心很细。”

    刘承宗让陈师佛把营门外的奴隶兵都唤回营地,与二人入营找地方坐了。

    他看着满营衣衫褴褛的士兵,转头对坐在树桩上,怎么坐怎么别扭的巴桑说“唐朝时有个人叫李宜得,出身也是奴婢,从主人那里逃跑了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跟随玄宗皇帝政变,官拜武卫将军,过去的主人在路上遇见他,躲到别处,被他请进府邸,亲自为旧主人端菜倒酒。”

    “他留旧主在家中住了几日,上朝对皇帝说,自己蒙受国恩得到的官职和俸禄都太高了,他的旧主人身份卑贱没有官职,请皇帝把他一半的官职俸禄赐予其旧主,希望玄宗皇帝能满足他愚蠢的要求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能听懂这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等陈师佛翻译完,巴桑想了一会,面露茫然之色看着刘承宗。

    “在你们这,奴隶为主人作战,就算再勇猛,也只能披个狼皮虎皮,回去还是奴隶,官职都是贵族的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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